阿萊夫

李二狗的下坠

引子

  死亡和呼吸一样,是每个碳基生物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不得不去经历的一件事。有些人在未脱离母体的时候就出于一些医疗事故滑入了死亡的怀抱里,有些人则是出于诸如自然灾害、战争、行驶过快的交通工具又或是邻居手中的锋利金属制品等而停下来了自己生活的脚步,另外的大多数则是因为身体内部构造的衰败而寿终正寝。这些人的死亡大概都并非出于自己的本意,只不过是命运使然恰好让他出生在一个医疗条件有限的年代,或是把他推向了锋利的刀刃上,又或是体内的免疫程式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终于招致了一个帝国的灭亡。

  兴许从某些角度说,死亡也是个伟大的东西。它的伟大等值于生命的一切曼妙与美好,因为它能像板擦抹去板书一样,否定掉一个个体的存在,否定掉生命的所有意义,否定掉一团记忆、情绪与未来决策的集合体,而且只需要弹指一挥间。“唰”,黑板上的东西消失了,你兴许会争辩它还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但更不如说是它被埋葬在你的记忆中并渐渐腐烂与分解(正如昨天的板书或是小学的板书)。在这个过程中,部分个体片段化的情绪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认知会以纸质文件、音像制品或坊间口述的形式侥幸生还下来,但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东西能够逃离死亡。虚无主义就在对死亡的埋怨中诞生了。因为死亡能否定生命的意义,所以虚无主义者认为生活是无意义的,美好是无意义的——因为总有东西会毁了它们。我觉得虚无主义者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他们一定都经历过生活中美好的东西遭遇破坏的情况,他们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开始否定“美好”的意义以便使自己不会再经历相似的痛苦。当把生活的意义否定殆尽时,他们难免会去憧憬死亡,毕竟对他们来说无趣的生命和空洞的死亡已经可以等价了(而且后者更为轻盈)。于是就诞生了一群求死的人。

  自杀的理由有很多种,你得把世界上所有你能想到的痛苦都列一遍。这之中有些是生理的痛苦,有些则是心里层面的折磨。求死的方式随着时代的进步也日新月异的发展着,在某些文化里优雅地自杀甚至被上升到了仪式与美学的层面。但我想被使用最多的一种几乎无痛的方法就是从高处下坠了,无论是跳楼,跳桥,跳山还是别的跳法,只要你着陆得当,死亡只消花费不到几毫秒的痛苦便能购得。李二狗也选择了这样去死,但至于这种方法到底有没有痛苦我们也不得而知了,因为李二狗再也没能张开他的嘴。

  死亡既是终点也是起点。它是李二狗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终点,也是一个我能开始讲述他的起点。仔细想想,你所听过的很多人都故事都是从他的死亡开始的。只有一个人死了,他的故事才算是结束了,人们才能开始以这个终点为起点逆线性地去回忆并且讲述。李二狗的故事也难逃这个固定模式的窠臼。

一.

  李二狗常常在独处时想倘若生活给过他哪怕一个机会,他现在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来自贫瘠的边陲,始终留着至亲给他的贱名二狗——他在家里排老二,狗是忠诚的物化实体。他在来到城市之前从未认为他的名字是个贱名。但在那些自视高贵者的憋笑、狂笑和窃笑中,他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人的代号就注定要比“鹏举”,“世豪”或“非凡”之流落后一级。他曾动过改名的念头,改成“青云”、“德伟”哪怕仅是“伟”都会让他行走地稍微轻松一点。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除了他的名字以外,他就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堡垒群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丝与故土的联系了。

   他游弋在城市人和边陲人概念的交界处。遭受他年轻欲望的驱使,他成了边陲的叛徒。他背叛了贫瘠,他背叛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他背叛了祖祖辈辈所过着的那种一眼望到底的无聊生活,他背叛了历史。但同时,他又与城市格格不入。道路上四散的车辆取代了荒野零星的马匹,高楼大厦上悬浮的彩色喧嚣取代了老人旱烟袋中高升的白色寂静,整洁与优雅的伪善取代了狂放与粗鲁的内敛,欲望取代了正直。他乖离传统却又融不进新潮中,在身份的概念上彻底迷失了自己的位置。他既保持着对他孱弱同类们优越,却遭又受着更高阶级的压迫。他既保留了向两个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却又陷入了双重的迷惘中。他两面逢迎,却是个独一无二的孤独者。

  新年要来了,他看见城市的上空不断爆炸的烟火。他脑中出现了祖辈所供奉着的怪异图腾,扭曲的的彩色线条,在一年四季里始终庄严地矗立在祠堂和人们的脑中。起初他认为那些在高空中攀爬的火蛇是城市人所供奉的神明,但从旁人仰望时的轻松与欢乐中他否定了这个想法。“倘若真是那样,也太过亵渎神明了。”他想。烟花似乎没有丝毫休止的意思,五颜六色的火球在爆炸后迅速解离,参差不齐的絮状物像是城市的眼泪。但城市的眼睛在哪里他却难以找到。有人说应当找个高处去看烟花,李二狗跟着人群走在12月31日夜晚的大街上,去找高处攀登。

  最终他来到了某个居于25楼的餐厅上,户外只剩一两张双人座位没有被占据。他赶忙羞怯地抢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李二狗点了瓶没听过的外国烈酒,好继续看城市哭泣。他身后来了很多的人,他们微笑时面部的曲线是最天然的面具。他坐在城市的一个小高峰上,像是坐在边陲的小山坡上,只不过多了很多人。

  128元的烈酒被服务员供奉上桌,洋文之于他如土语之于城市居民。“离新年还有1个小时不到。”他们说。李二狗打开了瓶子,橘棕色的液体装满了酒杯。他将子弹杯高举,隔着橘棕色去看月亮,隔着橘棕色去看城市哭泣。

  

二.

  液体顺着食道流动,在短暂的灼烧感后缓慢的麻痹了神经。每有一杯酒下肚,周围的景色就变得更模糊一点。酒量欠佳的李二狗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已经喝完小半瓶。

  周围的空气变成了粘稠的薄雾,他隐约看见人的身影在雾后移动着。手指因为遭受了如蛛丝般雾气的阻挡,只能一毫毫缓慢地运动。一个个鲜活的人类都丧失了原本的肉感,起初他们只是面部的线条渐趋模糊与淡化,到了后来只剩下一个个大致的轮廓,现在他们全都成了雾后飘散的黑影。“这样也好。”他想。

  作为一个出卖体力来换取金钱的外来者,他向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城市居民的眼神。由于难免在劳作后产生体味,他与他黝黑的皮肤、滚烫的肌肉和污渍遍布的工服总是遭到过路市民异样的眼光。他们的眼光像是上膛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又或是不知何时搭在动脉上刀刃的冰凉,时时刻刻都在告知着自己低贱的身份。他总是对那些眼神挤出假意的微笑,仿佛动物暴露出自己脖颈一样地向强者屈服与示好,因为他害怕扳机会被扣动或是刀刃会刺入动脉。说到底,李二狗和其他体力劳动者一样只是停歇在城市嘴里的牙签鸟——此地适宜暂取温饱而非久留。

  他试着将薄雾推开,但自己反而在挣扎中陷入的更厚的雾里,每次呼吸都在变得更加艰难,周遭的环境也越发模糊。他想起身去护栏旁边看雾后的烟花,虽然可能清楚不到哪里去,但总比待在原地要强。

  他站起来的瞬间发觉自己的下半身早已陷在了泥潭中,每挪动一步都要同下沉同时进行。不久后,他发觉自己已经被淹没的只剩下头颅。窒息感与无边的恐慌从体内爆发,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来。他只能拖动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在泥潭中缓缓挪动,仿佛有千万只手将它向不同方向拉扯,纵使他用多大的力量去挣扎都起不到任何用处,像是拳击一整桶的橡皮泥或向不再在乎你的异地恋人求取原谅——无论你爆发出了多少力气,到头来既无关对方痛痒,自己也不会得到预期的反馈。李二狗只能在此地缓缓挪动。

  高楼上不时地刮来一阵阵小风,对他来说却像是遭受了一次次浪潮的重击。从没见过大海的他曾一次在装饰品店看到过《神奈川冲浪里》,波涛深蓝色的血盆大口吞没着过路的小舟,一切都被蓝色的恐怖所统治着。由于画作只能用来锁住瞬间,因此船客的死亡永远不会到来,但他们死前潜在的恐惧与无力感却被永远的记录了下来。李二狗后天的水性能应付些小溪小河,但面对滔天的巨浪时他却难以招架了。他只能任凭风浪将他推搡、淹没与奴役。有几次他都快失去重心,几近摔倒,但他还是顽强地又执拗地支撑着自己。所有的浪潮都来自未知的方向,它们像高加索的神鹰一样侵蚀着李二狗的躯体,折磨着他的意志力。最终,他被背后的浪所击垮,向前方漫无目的的倒去。所幸,他踉跄着扑倒在护栏上。

  他稍微清醒了些,那些黑影又变回了轮廓。他本以为那些人会像平时一样取笑他的笨拙,但人们都正忙于将高空的一次次的物质爆破转化为电子影像(仿佛自己无比会珍视这样的记忆,殊不知去年此时的视频早已被他们弃置于九霄云外了。),无暇顾及地面上挣扎的干瘦躯体。

  由于将要跨年了,烟花比刚刚更加激烈,城市也嚎啕大哭了起来。李二狗受此感染,也失声的大哭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泣,但比起这个问题来,他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欢笑的理由。不久,疲惫感将他高昂的头按了下去,正对着25楼之下的地面。他累了,他需要休憩。

  恍惚之间,他听见人们在跟着电视的声音倒数,烟花也由不规则的散开状变成了倒数的阿拉伯数字。“10、9、8、7、6……”人们正欢快地呐喊着……

  李二狗童年时期常常在夏日和朋友们去湖旁边玩耍,不大的湖旁有几个假山。“李二狗,你敢从那个山上跳到水里吗?”“谁不敢谁是小狗。”他们互相激将着。于是他们一次次来到最高的假山上,并排而站开始倒数。几个童稚的倒计时声在旷野尤为明显:“10、9、8、7、6……”

  李二狗忽然看见楼下不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故乡自由又清冽的湖水。耳边几个幼稚的声音在激他:“李二狗,你敢跳吗?”

他们一起大声又无忧无虑地在假山上大喊着:“10、9、8、7、6……”,没有阶级,没有制度,只有孩子间最简单的口头契约。“5、4、3、2、1!”,他们从假山上朝着甘甜的湖水跳了下去。

  乘着冬风,李二狗从25楼开始了他的下坠。

三.

  故乡的湖水在夏天显得尤为清爽,像是躺在老妪怀里时手中蒲扇扇来的风。不大的湖滋润着一代代贫瘠的人,也滋润着一抔抔贫瘠的土地。他和众多村里众多年轻人所背叛的就是这样的一片土地。

  18岁的李二狗瞒着父母跟着领头务工的大哥在一个天还未亮的白昼出逃。直到他们脚下的黄土变成了漆黑的油柏公路,身边的牛车变成了铁皮的大巴,还在低头前行。他们走了很长的路,转乘了很长时间的汽车。领头的大哥走的很急,仿佛脚步稍微慢一点就会被自己的愧疚感与对故乡的留恋所逮捕,重新发配到那个贫瘠的边陲。李二狗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多路,于是摇曳的大巴变成了不称职的摇篮,把他尸体般的意识丢进了梦的谷里。

  在梦里,他看见一张张被阳光晒得发红,布满龟裂纹路般皱纹的老脸在村口等待他。他起先以为村里人要将他的卑鄙与不忠唾骂,要用武力永远的把他从这个村子里隔离出去。他悻悻地踱步到村口,却发现他们都在迎接他这个远行的游子回家,以他们缄默的微笑,以他们不善言语的微笑……车停梦醒,下车投身于污浊空气地浸泡中,他已成了叛徒。

  李二狗对故乡的思念从未休止过,但他还没有在城市赚够金子。倘若他现在就空手回到那片他背叛了的土地上,他的肌肉所受的那些劳苦将毫无意义,在城市里所滞留的两年将毫无意义,他的长途跋涉将毫无意义,他将毫无意义。

  但现在逡巡于这些想法已经太迟了,他感觉到从地心伸来的触手正要将他拖入海中。“一切都太迟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25层楼是阎王25颗贪婪的牙齿,各自装满了各自欲望研磨后的污浊粉末,现在他正要落入死亡的口中。

  村里的长者常常谈论死亡后的世界,由此为基础诞生了他们自己的一套宗教体系。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二狗也曾是。按他们的话讲,生前倘若你行为端正,认真劳作,帮助村民,死后阎王便会让你享尽福分,所有的欲望都会得到满足;倘若你生前好吃懒做,作恶多端,死后阎王不但要让你给别人做牛做马,还要让受尽皮肉之苦。他们还说,死后你的价值是以生前耕作时土地汲取的汗水所丈量的。李二狗很早之前就曾恐惧自己离乡太早,并未干过几日农活,死后也怕注定不得安宁。但他在城里听到人们嘴里常谈“上帝”之名,经过一番了解,李二狗觉得以自己的品行说不定能侥幸逃往耶稣的天堂。但死后考察自己的是耶稣还是阎王,对他来讲始终是个谜。更何况,有些信奉唯物主义的人讲道死了就是死了,压根就不存在那种后置的处罚和奖励体系。他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但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他看见天上的倒计时结束后,烟花上赫然写着“新年快乐”几个大字。虽然失足掉落难以称得上是一件快事,但也不甚难过,对他来讲,这更像是一个给他这样无处容身者所准备的暖巢与归宿。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城市的观望者,但此刻他在这些高层堡垒各色光芒的拥抱中却觉得正在与城市融为一体。这些光芒来自于商业综合体的电子广告牌们,它们的脸上终日都在播放着城市的欲望——商品制造者的欲望,商品销售者的欲望,商品购买者的欲望。正是这些欲望的相互媾和,维持着整个城市的运作与呼吸。他感觉城市的欲望成为了自己梦中的女郎,正熟练地舔舐着自己身体和灵魂的每个角落。快感与疯狂正在和那些光芒,那些烟花一同迸发着——它们是此刻永恒的春天,是昙花的笑靥,是将天空黑色的幕布快刀斩于马下并饮其鲜血,是大海片刻的放纵与腾越而起,是落入水杯几滴红墨的蔓延与滋生,是死亡……

  他正在极速掉落,是高悬于城市半空的炽热流星。李二狗头一次站在造物者的视角去审视城市,他正用眼睛吞噬掉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每一只鸟,每一个月亮,每一微克的磷……他之所以成为了造物者,是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倘若世界失去了自己它将毫无意义。所有的呼吸都不能被感知,所有的言语都不能被聆听,所有的文化都丧失它们的光辉,所有的爱情都枯萎腐烂,所有的土地都分崩离析,所有的架构都被打破,所有的酣睡都戛然而止,所有的欲望都闭上眼睛——因为人的感官与意识都将不复存在了。李二狗知道自己没有改变与创造世界的能力,但他却能在此刻毁灭掉它。他是半个造物主,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手里蜷缩着的世界,像一枚玉佩和一个哭泣的孩子。他不假思索,让它下坠,世界即将破碎如不曾存在过……终于,在这一刻,被人踩在脚下的李二狗,站在了世界之巅。

  他还在掉落,他听老人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城里人说那不过是死后片刻基于脑内化学作用的回马灯。他不知道能从自己短暂的一生里看到什么潜意识的记忆。他快忘了爸妈长什么样了,他想看见爸妈并向他们道歉;他想再看一眼工地旁咖啡店的那个女服务员,然后告诉她自己喜欢她爽朗的笑容;他想坐在山丘上,看着落日的余烬……

  他从窗户里看到一个个活人,有的正与家人享受着新年的希望与快乐,有人站在窗台抽烟并与自己短暂地对视,有人在录制烟花却遭到自己地闯入,有人已经入睡,有人在哭泣。可惜的是,他并不能见证目睹自己死亡的人的惊愕与恐惧了。

  李二狗飞了太久,他知道自己已经濒临降落了。

  1969年7月21日4时21分41秒,阿姆斯特朗的脚即将踩在月球的土壤上,他将要说出“这是我的一小步,但这是人类的一大步”这句话了。

  2003年10月16日6点22分,神舟五号的返回舱已经进入大气层,将要带着杨利伟在内蒙古阿木古朗草原着陆。

  2020年1月1日0点0分3秒,李二狗即将在商业街的大地上迫降了。

  他的脸颊最先亲吻水泥地,随即殒身于汪洋大海中。稍微清醒后他扎了个猛子,艰难地冒出水面,又回到了故乡燥热的夏天和惬意的湖水中……

  

  四.

  李二狗摔得稀烂的尸体暂时和那些无名的尸体堆在一起,等待着远在边陲的父母前来接走。无论是城里人还是村里人都觉得一个人20多岁就离开世界实在是太早,但这对一条野狗来讲已经是难能可贵的高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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